魏征(580-643年),字玄成,隋末唐初·钜鹿郡(今河北省邢台市巨鹿县)人,徙家相州内黄(今河南内黄西北)人;出生于祖籍地剑阁(今广元市剑阁县武连镇);是唐初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辅佐唐太宗17年,贞观年间先后上疏前后二百余事数十万言,以“犯颜直谏”而闻名,对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起了重大作用。新、旧《唐书》等有传。
明代长篇小说《西游记》里记载了魏征变成门神的故事:长安附近的泾河老龙与一个算命先生打赌,犯了天条,玉帝派魏征在午时三刻监斩老龙。老龙于前一天恳求唐太宗为他说情,唐太宗满口答应。次日,唐太宗宣魏征入朝,并把魏征留下来,同他下围棋。不料正值午时三刻,魏征打起了瞌睡,梦斩老龙。老龙怨恨唐太宗言而无信,阴魂不散,天天到宫里来闹,闹得唐太宗六神不安。魏征知道皇上受惊,就派了秦琼、尉迟恭两员大将守在宫门保驾,果然,老龙就不敢来在前门闹了。可没过几天,那老龙王又在宫殿后门来找唐太宗算帐,魏征于是抱剑为唐太宗守后门,这样老龙才再也不敢来闹了。唐太宗体念他们夜晚守门辛苦,就叫画家画了秦琼、尉迟恭两人之像贴在宫前门口,画了魏征画像贴于后门,结果照样管用。此说也开始在民间广泛流传,秦琼、尉迟恭与魏征便成了门神,双门左右贴秦琼和尉迟恭,单门贴魏征。
《旧唐书·卷71·列传第21·魏征》:
“魏徵,字玄成,钜鹿曲城人也。父长贤,北齐屯留令。
徵少孤(父母早丧)贫,落拓有大志,不事生业,出家为道士。好读书,多所通涉,见天下渐乱,尤属意纵横之说。
大业末(大业十三年,617年),武阳郡丞(治所在今河北大名东北)元宝藏举兵以应李密(瓦岗军),召徵使典书记。密每见宝藏之疏,未尝不称善,既闻徵所为,遽使召之(任元帅府文学参军,专掌文书卷宗)。徵进十策以干密,虽奇之而不能用。
及王世充攻密于洛口,徵说密长史郑颋曰:‘魏公(李密)虽骤胜,而骁将锐卒死伤多矣;又军无府库,有功不赏。战士心惰,此二者难以应敌。未若深沟高垒,旷日持久,不过旬月,敌人粮尽,可不战而退,追而击之,取胜之道。且东都食尽,世充计穷,意欲死战,可谓穷寇难与争锋,请慎无与战。’颋曰:‘此老生之常谈耳!’徵曰:‘此乃奇谋深策,何谓常谈?’因拂衣而去。
(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及密败,徵随密(入关)来降,至京师,久不见知。(次年,即武德元年[618年])自请安辑山东,乃授秘书丞,驱传(乘驿驰)至黎阳(今河南浚县)。
时(李密的黎阳守将)徐世勣尚为李密拥众,徵与世勣书曰:
‘自隋末乱离,群雄竞逐,跨州连郡,不可胜数。魏公起自叛徒,奋臂大呼,四方响应,万里风驰,云合雾聚,众数十万。威之所被,将半天下,破世充于洛口,摧化及于黎山。方欲西蹈咸阳,北凌玄阙,扬旌瀚海,饮马渭川,翻以百胜之威,败于奔亡之虏。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归,不可以力争。是以魏公思皇天之乃睠,入函谷而不疑。
公生于扰攘之时,感知己之遇。根本已拔,确乎不动,鸠合遗散,据守一隅。世充以乘胜余勇,息其东略;建德因侮亡之势,不敢南谋。公之英声,足以振于今古。然谁无善始,终之虑难。去就之机,安危大节。若策名得地,则九族荫其余辉;委质非人,则一身不能自保。殷鉴不远,公所闻见。孟贲犹豫,童子先之,知几其神,不俟终日。今公处必争之地,乘宜速之机,更事迟疑,坐观成败,恐凶狡之辈,先人生心,则公之事去矣。’
世勣得书,遂定计遣使归国(归附唐朝),开仓运粮,以馈(唐)淮安王神通之军。(同时,魏征也说服了元宝藏归顺了唐朝。)
俄而建德悉众南下,攻陷黎阳,获徵,署为起居舍人。
及建德就擒,与裴矩西入关。隐太子(李建成)闻其名,引直洗马(东宫僚属,掌管图籍),甚礼之。徵见太宗(李世民)勋业日隆,每劝建成早为之所。
及败(指武德九年[626年]六月初四玄武门之变,李建成、李元吉被杀),太宗使召之,谓曰:‘汝离间我兄弟,何也?’徵曰:‘皇太子若从徵言,必无今日之祸。’太宗素器之,引为詹事主簿。
及(李世民)践祚(即皇帝位),擢拜谏议大夫,封钜鹿县男,使安辑河北,许以便宜从事。
徵至磁州,遇前宫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锢送诣京师。徵谓副使李桐客曰:‘吾等受命之日,前宫、齐府左右,皆令赦原不问。今复送思行,此外谁不自疑?徒遣使往,彼必不信,此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且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宁可虑身,不可废国家大计。今若释遣思行,不问其罪,则信义所感,无远不臻。古者,大夫出疆,苟利社稷,专之可也。况今日之行,许以便宜从事,主上既以国士见待,安可不以国士报之乎?’即释遣思行等,仍以启闻,太宗甚悦。
太宗新即位,励精政道,数引徵入卧内,访以得失。徵雅有经国之才,性又抗直,无所屈挠。太宗与之言,未尝不欣然纳受。徵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无不言。太宗尝劳之曰:‘卿所陈谏,前后二百余事,非卿至诚奉国,何能若是?’其年(贞观元年,627年),迁尚书左丞。
或有言徵阿党亲戚者(私自提拔亲戚作官),帝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案验无状,彦博奏曰:‘徵为人臣,须存形迹,不能远避嫌疑,遂招此谤。虽情在无私,亦有可责。’
帝令彦博让(转告)徵,且曰:‘自今后不得不存形迹(远避嫌疑)。’
他日,徵入奏曰:‘臣闻君臣协契,义同一体。不存公道,唯事形迹,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则邦之兴丧,或未可知。’
帝瞿然改容曰:‘吾已悔之。’
徵再拜曰:‘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
帝曰:‘忠、良有异乎?’
徵曰:‘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龙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成为明君),子孙传世,福禄无疆。忠臣身受诛夷(杀戮),君陷大恶(沦为暴君),家国并丧,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远矣。’
帝深纳其言,赐绢五百匹。
贞观三年(629年),迁秘书监,参预朝政。
徵以丧乱之后,典章纷杂,奏引学者校定四部书。数年之间,秘府图籍,粲然毕备。
时高昌王·麹文泰将入朝,西域诸国咸欲因文泰遣使贡献,太宗令文泰使人厌怛纥干往迎接之。徵谏曰:‘中国始平,疮痍未复,若微有劳役,则不自安。往年文泰入朝,所经州县,犹不能供,况加于此辈。若任其商贾来往,边人则获其利;若为宾客,中国即受其弊矣。汉·建武二十二年(公元46年),天下已宁。西域请置都护、送侍子,光武不许,盖不以蛮夷劳弊中国也。今若许十国入贡,其使不下千人,欲使缘边诸州何以取济?人心万端,后虽悔之,恐无所及。’上善其议。时厌怛纥干已发,遽追止之。
后太宗幸九成宫,因有宫人还京,憩于湋川县之官舍。俄又右仆射李靖、侍中王珪继至,官属移宫人于别所而舍靖等。太宗闻之,怒曰:‘威福之柄,岂由靖等?何为礼靖而轻我宫人!’即令案验湋川官属及靖等。
徵谏曰:‘靖等,陛下心膂大臣;宫人,皇后扫除之隶。论其委付,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访朝廷法式,归来,陛下问人间疾苦。靖等自当与官吏相见,官吏亦不可不谒也。至于宫人,供食之外,不合参承。若以此罪责县吏,恐不益德音,徒骇天下耳目。’
帝曰:‘公言是也。’乃释官吏之罪,李靖等亦寝而不问。
寻宴于丹霄楼,酒酣。太宗谓长孙无忌曰:‘魏徵、王珪,昔在东宫,尽心所事,当时诚亦可恶。我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日,足为无愧古人。然徵每谏我不从,发言辄即不应,何也?’
对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陈论,若不从辄应,便恐此事即行。’
帝曰:‘但当时且应,更别陈论,岂不得耶?’
徵曰:‘昔舜诫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若臣面从陛下方始谏,此即‘退有后言’,岂是稷、契事尧、舜之意耶?’
帝大笑曰:‘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适为此耳。’
徵拜谢曰:‘陛下导之使言,臣所以敢谏;若陛下不受臣谏,岂敢数犯龙鳞?’
是月,长乐公主将出降(下嫁),帝以皇后所生,敕有司资送倍于永嘉长公主。徵曰:‘不可。昔汉明欲封其子,云‘我子岂与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阳。’前史以为美谈。天子姊妹为长公主,子为公主,既加‘长’字,即是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浅深,无容礼相逾越。’上然其言,入告长孙皇后,后遣使赍钱四十万、绢四百匹,诣徵宅以赐之。寻进爵郡公。
七年(633年),代王珪为侍中,尚书省滞讼有不决者,诏徵评理之。徵性非习法,但存大体,以情处断,无不悦服。
初,有诏遣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周史》,孔颖达、许敬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陈史》,李百药撰《齐史》。徵受诏总加撰定,多所损益,荐在简正(贞观十年[636年]完稿,历时七年)。《隋史》序论、《梁》、《陈》、《齐》各为总论,皆徵所作,时称良史。史成,加左光禄大夫,进封郑国公,赐物二千段。
(贞观十年[636]六月)徵自以无功于国,徒以辩说,遂参帷幄,深惧满盈,后以目疾频表逊位(请求解除侍中之职)。太宗曰:“朕拔卿于雠虏之中,任公以枢要之职,见朕之非,未尝不谏。公独不见金之在矿也,何足贵哉?良冶锻而为器,便为人所宝,朕方自比于金,以卿为良匠。卿虽有疾,未为衰老,岂得便尔?”
其年,徵又面请逊位,太宗难违之,乃拜徵特进(散职),仍知(主管)门下(门下省)事(但其俸禄、赏赐等一切待遇都与侍中完全相同)。
其后又频上四疏,以陈得失。
其一曰: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继体守文,控御英杰,南面临下,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本枝百代,传祚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鉴不远,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盛,四十余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之有。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以就灭亡哉?
恃其富强,不虞后患。驱天下以从欲,罄万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宫宇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外示威重,内多险忌。谗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殒于匹夫之手,子孙殄灭,为天下笑,深可痛哉!
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倾而复正,四维绝而更张。远肃迩安,不逾于期月;胜残去杀,无待于百年。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姜淑媛,尽侍于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
若能鉴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于峻宇,思安处于卑宫,则神化潜通,无为而理,德之上也。
若成功不毁,即仍其旧,除其不急,损之又损。杂茅茨于桂栋,参玉砌以土阶,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劳,亿兆悦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
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终,忘缔构之艰难,谓天命之可恃。忽彩椽之恭俭,追雕墙之侈靡,因其基以广之,增其旧而饰之。触类而长,不思止足,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
譬之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乱易乱,与乱同道,莫可则也,后嗣何观,则人怨神怒;人怨神怒,则灾害必下,而祸乱必作。祸乱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终者,鲜矣!
顺天革命之后,隆七百之祚,贻厥孙谋,传之万世,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其二曰(贞观十一年[637年]上奏的《谏太宗十思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岂望流之远,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虽在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
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于居安思危,戒贪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
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而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恐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
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其三曰:
臣闻《书》曰:‘明德慎罚,惟刑恤哉!’《礼》云:‘为上易事,为下易知,则刑不烦矣。上多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矣。’夫上易事,下易知,君长不劳,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无二心;上播忠厚之诚,下竭股肱之力,然后太平之基不坠,‘康哉’之咏斯起。
当今道被华夷,功高宇宙,无思不服,无远不臻。然言尚于简大,志在于明察,刑赏之本,在乎劝善而惩恶。帝王之所以与天下为画一,不以亲疏贵贱而轻重者也。
今之刑赏,未必尽然。或申屈在乎好恶,轻重由乎喜怒。遇喜则矜其刑于法中,逢怒则求其罪于事外;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则刑斯滥矣;毛羽可出,则赏典谬矣。刑滥则小人道长,赏谬则君子道消。小人之恶不惩,君子之善不劝,而望治安刑措,非所闻也。
且夫豫暇清谈,皆敦尚于孔、老;威怒所至,则取法于申、韩。直道而行,非无三黜,危人自安,盖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风已扇。夫上风既扇,则下生百端,人竞趋时,则宪章不一,稽之王度,实亏君道。昔州黎上下其手,楚国之法遂差;张汤轻重其心,汉朝之刑以弊。人臣之颇僻,犹莫能申其欺罔,况人君之高下,将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圣之聪明,无幽微而不烛,岂神有所不达,智有所不通哉?
安其所安,不以恤刑为念;乐其所乐,遂忘先笑之变。祸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所召,安可不思?顷者责罚稍多,威怒微厉,或以供给不赡,或以人不从欲,皆非致治之所急,实乃骄奢之攸渐。是知贵不与骄期而骄自来,富不与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语也。
且我之所代,实在有隋,隋氏乱亡之源,圣明之所临照。以隋氏之甲兵,况当今之士马;以隋氏之府储藏,譬今日之资储;以隋氏之户口,校今时之百姓。度长计大,曾何等级?然隋氏以富强而丧败,动之也;我以贫寡而安宁,静之也。静之则安,动之则乱,人皆知之,非隐而难见也,微而难察也。鲜蹈平易之途,多遵覆车之辙,何哉?在于安不思危,治不念乱,存不虑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乱,自谓必无乱;隋氏之未亡,自谓必不亡。所以甲兵屡动,徭役不息,至于身将戮辱,竟未悟其灭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鉴形之美恶,必就于止水;鉴国之安危,必取于亡国。《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臣愿当今之动静,思隋氏以为鉴,则存亡治乱,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则安矣;思其所以乱,则治矣;思其所以亡,则存矣。
存亡之所在,节嗜欲以从人。省畋游之娱,息靡丽之作,罢不急之务,慎偏听之怒。近忠厚,远便佞,杜悦耳之邪说,听苦口之忠言。去易进之人,贱难得之货。采尧、舜之诽谤,追禹、汤之罪己,惜十家之产,顺百姓之心。近取诸身,恕以待物。思劳谦以受益,不自满以招损。有动则庶类以和,出言而千里斯应,超上德于前载,树风声于后昆。此圣哲之宏规,帝王之盛业,能事斯毕,在乎慎守而已。
夫守之则易,取之实难,既得其所以难,岂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则骄奢淫泆动之也。慎终如始,可不勉欤!《易》云:‘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诚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
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减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若能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固无得而称焉。
其四曰:
臣闻为国之基,必资于德礼;君子所保,惟在于诚信。诚信立则下无二心,德礼形则远人斯格。然则德礼诚信,国之大纲,在于父子君臣,不可斯须而废也。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然则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从,令无诚也。不信之言,无诚之令,为上则败国,为下则危身,虽在颠沛之中,君子所不为也。
自王道休明,十有余载,威加海外,万国来庭,仓禀日积,土地日广。然而道德未益厚,仁义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尽于诚信,虽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终之美故也。其所由来者渐,非一朝一夕之故。
昔贞观之始,闻善若惊,暨五六年间,犹悦以从谏。自兹厥后,渐恶直言,虽或勉强,时有所容,非复曩时之豁如也。謇谔之士,稍避龙鳞;便佞之徒,肆其巧辩。谓同心者为朋党,谓告讦者为至公,谓强直者为擅权,谓忠谠者为诽谤。谓之朋党,虽忠信而可疑;谓之至公,虽矫伪而无咎。强直者畏擅权之议,忠谠者虑诽谤之尤。至于窃斧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尽其言,大臣莫能与之诤。荧惑视听,郁于大道,妨化损德,其在兹乎?故孔子恶利口之覆邦家,盖为此也。
且君子小人,貌同心异。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无苟免,杀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则何所不至。今将求致治,必委之于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于小人。其待君子也,则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或不通。是誉毁在于小人,刑罚加于君子,实兴丧所在,亦安危所系,可不慎哉!
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于倾败;况内怀奸利,承颜顺旨,其为患祸,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见小人而仁者。’然则君子不能无小恶,恶不积,无妨于正道;小人或时有小善,善不积,不足以立忠。今谓之善人矣,复虑其有不信,何异夫立直木而疑其影之不直乎?虽竭精神,劳思虑,其不可亦已明矣。
夫君能尽礼,臣得竭忠,必在于内外无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则无以使下,下不信则无以事上。信之为义,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昔齐桓公问于管仲曰:‘吾欲酒腐于爵,肉腐于俎,得无害于霸乎?’管仲曰:‘此极非其善者,然亦无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害霸也。’
晋中行穆伯攻鼓,经年而不能下,馈间伦曰:‘鼓之啬夫,间伦知之,请无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应。左右曰:‘不折一戟,不伤一卒,而鼓可得,君奚为不取?’穆伯曰:‘间伦之为人也,佞而不仁。若间伦下之,吾不可以不赏。赏之,是赏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晋国之士舍仁而为佞,虽得鼓,将何用之?’
夫穆伯列国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犹慎于信任,远避佞人也如此,况乎为四海之大君,应千龄之上圣,而可使巍巍之盛德,复将有所间然乎?
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必怀之以德,待之以信,厉之以义,节之以礼,然后善善而恶恶,审罚而明赏,则小人绝其佞邪,君子自强不息。无为之化,何远之有?善善而不能进,恶恶而不能去,罚不及于有罪,赏不加于有功,则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锡祚胤,将何望哉?
太宗手诏嘉美,优纳之。
尝谓长孙无忌曰:‘朕即位之初,上书者或言‘人主必须威权独运,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慑服四夷。唯有魏徵劝朕‘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朕从其语,天下大宁。绝域君长,皆来朝贡,九夷重译,相望于道。此皆魏徵之力也。’
太宗尝嫌上封者众,不近事实,欲加黜责。徵奏曰:‘古者立诽谤之木,欲闻己过。今之封事,谤木之流也。陛下思闻得失,祗可恣其陈道。若所言衷,则有益于陛下;若不衷,无损于国家。’太宗曰:‘此言是也。’并劳而遣之。
后太宗在洛阳宫,幸积翠池,宴群臣,酒酣各赋一事。
太宗赋《尚书》曰:‘日昃玩百篇,临灯披《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鲜。灭身资累恶,成名由积善。’
徵赋西汉曰:‘受降临轵道,争长趣鸿门。驱传渭桥上,观兵细柳屯。夜宴经柏谷,朝游出杜原。终藉叔孙礼,方知皇帝尊。’
太宗曰:‘魏徵每言,必约我以礼也。’
寻以修定《五礼》,当封一子为县男,请让孤兄子叔慈。太宗怆然曰:‘卿之此心,可以励俗。’遂许之。
十二年(638年),礼部尚书王珪奏言:‘三品以上遇亲王于途,皆降乘,违法申敬,有乖仪准。’
太宗曰:‘卿辈皆自崇贵,卑我兒子乎?’
徵进曰:‘自古迄兹,亲王班次三公之下。今三品皆曰天子列卿及八座之长,为王降乘,非王所宜当也。求诸故事,则无可凭;行之于今,又乖国宪。’
太宗曰:‘国家所以立太子者,拟以为君也。然则人之修短,不在老少,设无太子,则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轻我子耶?’
徵曰:‘殷家尚质,有兄终弟及之义;自周以降,立嫡必长,所以绝庶孽之窥觎,塞祸乱之源本,有国者之所深慎。’
于是遂可珪奏。
会皇孙诞育,召公卿赐宴,太宗谓侍臣曰:‘贞观以前,从我平定天下,周旋艰险,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于我,献纳忠谠,安国利民,犯颜正谏,匡朕之违者,唯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于是亲解佩刀以赐二人。
徵以戴圣《礼记》编次不伦,遂为《类礼》二十卷,以类相从,削其重复,采先儒训注,择善从之,研精覃思,数年而毕。太宗览而善之,赐物一千段,录数本以赐太子及诸王,仍藏之秘府。
先是,遣使诣西域立叶护可汗,未还,又遣使多赍金银帛历诸国市马。徵谏曰:‘今以立可汗为名,可汗未定,即诣诸国市马,彼必以为意在市马,不为专意立可汗。可汗得立,则不甚怀恩。诸蕃闻之,以为中国薄义重利,未必得马,而失义矣。昔汉文有献千里马者,曰:吾凶行日三十里,吉行五十里,銮舆在前,属车在后,吾独乘千里马将安之?乃赏其道里所费而返之。汉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马以驾鼓车,剑以赐骑士。陛下凡所施为,皆邈逾三王之上,奈何至于此事,欲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苏则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则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为贵也。’陛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可不畏苏则之言乎?’太宗纳其言而止。
时公卿大臣并请封禅,唯徵以为不可。太宗曰:‘朕欲卿极言之。岂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诸夏未治安耶?远夷不慕义耶?嘉瑞不至耶?年谷不登耶?何为而不可?’
对曰:
‘陛下功则高矣,而民未怀惠;德虽厚矣,而泽未滂流;诸夏虽安,未足以供事;远夷慕义,无以供其求;符瑞虽臻,□罗犹密;积岁丰稔,仓廪尚虚,此臣所以窃谓未可。
臣未能远譬,且借喻于人。今有人十年长患,疗治且愈,此人应皮骨仅存,便欲使负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
隋氏之乱,非止十年,陛下为之良医,疾苦虽已乂安,未甚充实,告成天地,臣窃有疑。且陛下东封,万国咸萃,要荒之外(远夷君长),莫不奔走(扈从)。今自伊、洛以东,暨乎海岱,灌莽巨泽,苍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进退艰阻,岂可引彼夷狄(各国使者和远夷君长),示以虚弱?竭财以赏,未厌远人(各国使者和远夷君长)之望;重加给复(指免除赋役),不偿百姓之劳。或遇水旱之灾,风雨之变,庸夫横议,悔不可追。岂独臣之恳诚,亦有舆人之诵。’
太宗不能夺。
是后,右仆射缺,欲拜之,徵固让乃止。
及皇太子承乾不修德业,魏王·泰宠爱日隆,内外庶僚,并有疑议。太宗闻而恶之,谓侍臣曰:‘当今朝臣忠謇,无逾魏徵,我遣傅皇太子,用绝天下之望。’
十六年(642年),拜太子太师,知门下省事如故。徵自陈有疾,诏答曰:‘汉之太子,四皓为助,我之赖公,即其义也。知公疾病,可卧护之。’其年,称绵惙,中使相望。徵宅先无正寝,太宗欲为小殿,辍其材为徵营构,五日而成,遣中使赍素褥布被而赐之,遂其所尚也。
及病笃,舆驾再幸其第,抚之流涕,问所欲言,徵曰:‘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
后数日(贞观十七年[643年]正月戊辰日[十七日]),太宗夜梦徵若平生,及旦而奏徵薨,时年六十四。太宗亲临恸哭,废朝五日,赠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给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赙绢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
【旧志载,魏征墓在河南省商丘市虞城县县城西南谷熟镇南2.5公里魏堌堆村。魏堌堆村名由此而来。】
及将祖载,徵妻裴氏曰:‘徵平生俭素,今以一品礼葬,羽仪甚盛,非亡者之志。’悉辞不受,竟以布车载柩,无文彩之饰。太宗登苑西楼,望丧而哭,诏百官送出郊外。帝亲制碑文,并为书石。其后追思不已,赐其实封九百户。
尝临朝谓侍臣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徵亡后,朕遣人至宅,就其书函得表一纸,始立表草,字皆难识,唯前有数行,稍可分辩,云:‘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乱。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唯见其恶,爱者唯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慎,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贰,可以兴矣。’其遗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书之于笏,知而必谏也。’
徵状貌不逾中人,而素有胆智,每犯颜进谏,虽逢王赫斯怒,神色不移。
尝密荐中书侍郎杜正伦(后为兵部员外郎,改任为太子左庶子)及吏部尚书侯君集有宰相之材。徵卒后,正伦以罪黜(被流放),君集犯逆伏诛(两人均牵连到太子李承乾谋反事件),太宗始疑徵阿党(暗结同党)。徵又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悦。先许以衡山公主降(下嫁)其长子叔玉,于是手诏停婚,顾其家渐衰矣。
徵四子:叔玉、叔琬、叔璘、叔瑜。叔玉袭爵国公,官至光禄少卿;叔瑜至潞州刺史,叔璘礼部侍郎,则天时为酷吏所杀。神龙初,继封叔玉子膺为郑国公。叔瑜子华,开元初太子右庶子。
史臣曰:
臣尝读汉史《刘更生传》,见其上书论王氏擅权,恐移运祚,汉成不悟,更生徘徊伊郁,极言而不顾祸患,何匡益忠尽也如此!当更生时,谏者甚多,如谷永、杨兴之上言,图为奸利,与贼臣为乡(通“向”)导,梅福、王吉之言,虽近古道,未切事情。则纳谏任贤,讵宜容易!
臣尝阅《魏公故事》,与文皇讨论政术,往复应对,凡数十万言。其匡过弼违,能近取譬,博约连类,皆前代诤臣之不至者。其实根于道义,发为律度,身正而心劲,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幸,中不侈亲族,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所载章疏四篇,可为万代王者法。虽汉之刘向、魏之徐邈、晋之山涛、宋之谢朏,才则才矣,比文贞之雅道,不有遗行乎?
前代诤臣,一人而已。
赞曰:智者不谏,谏或不智。智者尽言,国家之利。郑公达节,才周经济。太宗用之,子孙长世。”
魏征的著述,另有《次礼记》20卷,和虞世南、褚遂良等合编的《群书治要》(一名《群书理要》)50卷。他的重要言论大都收录在唐·王方庆编《魏郑公谏录》和吴兢编《贞观政要》两书里。
附:《十渐不克终疏》:
贞观十二年(638年,或说贞观十三年[639年]),魏征看到唐太宗逐渐怠惰,懒于政事,追求奢靡,便奏上著名的《十渐不克终疏》(选自《魏郑公文集》),列举了唐太宗执政初到当前为政态度的十个变化。全文如下:
“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俭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于私情,礼节亏于嗜欲故也?语曰:‘非知之难,行之为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所言信矣。
伏惟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横流,削平区宇,肇开帝业。贞观之初,时方克壮,抑损嗜欲,躬行节俭,内外康宁,遂臻至治。论功则汤、武不足方,语德则尧、舜未为远。臣自擢居左右,十有余年,每侍帷幄,屡奉明旨。常许仁义之道,守之而不失;俭约之志,终始而不渝。一言兴邦,斯之谓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顷年以来,稍乖曩志,敦朴之理,渐不克终。谨以所闻,列之于左:
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坠,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汉文辞千里之马,晋武焚雉头之裘。今则求骏马于万里,市(寻购)珍奇于域外,取怪于道路,见轻于戎狄,此其渐不克终一也。
昔子贡问理人(管理百姓的道理)于孔子,孔子曰:‘懔乎(得小心谨慎啊),若朽索(烂绳子)之驭(驾驭、控制)六马。’子贡曰:“何其畏哉?’子曰:‘不以道导之,则吾仇(为敌)也,若何其无畏?’故《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贞观之始,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兴动土木)。顷年以来,意在奢纵(奢侈放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以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此其渐不克终二也。
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侈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于心。或时欲有所营(营建),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谁又能和陛下去争论呢)?此直意在杜谏者之口,岂择善行者乎?此其渐不克终三也。
立身成败,在于所染(侵淫),兰芷鲍鱼,与之俱化,慎乎所习,不可不思。陛下贞观之初,砥砺名节,不私于物,惟善是与,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亵小人,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远之;轻小人也,狎(亲昵)而近之。近之则不见其非,远之则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则不间(离间)而自疏;不见其非,则有时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远君子,岂兴邦之义?此其渐不克终四也。
《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人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弗育于国。’陛下贞观之初,动遵尧、舜,捐金抵璧(喻不爱珍宝奇物),反朴还淳(指不做无益于实际的事)。顷年以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远不臻,珍奇之作,无时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朴,未之有也。末作(古代以农为本,余皆称“末作”)滋兴,而求丰实,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终不克终五也。
贞观之初,求贤如渴,善人所举,信而任之,取其所长,恒恐不及。近岁以来,由心好恶,或众善举而用之,或一人毁而弃之,或积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远之。夫行有素履(指平时的行为),事有成迹(已形成的结果),所毁之人,未必可信于所举,积年之行,不应顿失于一朝。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陛下不审察其根源,而轻为之臧否(肯定或否定),是使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进。所以人思苟免,莫能尽力。此其渐不克终六也。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视,事惟清静,心无嗜欲,内除毕弋之物,外绝畋猎之源。数载之后,不能固志,虽无十旬之逸,或过三驱之礼。遂使盘游之娱,见讥于百姓,鹰犬之贡,远及于四夷(周边各少数民族)。或时教习之处,道路遥远,侵晨而出,入夜方还。以驰骋为欢,莫虑不虞(不可预测)之变,事之不测,其可救乎?此其渐不克终七也。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则君之待臣,义不可薄。陛下初践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达,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顷年以来,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阙庭,将陈所见,欲言则颜色不接,欲请又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追究)其细过(细小的过失),虽有聪辩之略,莫能申其忠款(忠诚之心)。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难乎?此其渐不克终八也。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诫。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己从人,恒若不足(常常恐怕自己做得不够)。顷年以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放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乂安,四夷款服,仍远劳士马,问罪遐裔(指无故兴兵),此志将满也。亲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远者畏威而莫敢谏,积而不已,将亏圣德。此其渐不克终九也。
昔陶唐、成汤之时,非无灾患,而其圣德者,以其有始有终,无为无欲,遇灾则极其忧勤,时安则不骄不逸故也。贞观之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迁移)关外,携负老幼,来往数年,曾无一户逃亡、一人怨苦,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所以至死无携贰(二心)。顷年已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别驱使。和市之物不绝于乡闾,递送之夫相继于道路。既有所弊,易为惊扰,脱因水旱,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此其渐不克终十也。
臣闻‘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人无衅(犯错)焉,妖(不吉祥的现象)不妄作。’伏惟陛下统天御宇十有三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外,年谷丰稔,礼教聿兴,比屋喻于可封,菽粟同于水火。暨乎今岁,天灾流行。炎气致旱,乃远被于郡国;凶丑作孽,忽近起于毂下。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诫,斯诚陛下惊惧之辰,忧勤之日也。若见诫而惧,择其而从,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汤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礼者,勤而行之,今时所以败德者,思而改之,与物更新,易人视听,则宝祚无疆,普天幸甚,何祸败之有乎?然则社稷安危,国家治乱,在于一人而已。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千载休其,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
臣诚愚鄙,不达事机,略举所见十条,辄以上闻圣听。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