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印象(一) 《泉州小读》(《读者》杂志2011年第一期载) 【按:泉州历史是生动的,然记述是枯燥的,史论更多有臆断。唯有外地人“心灵鸡汤”式美文,既无“咱厝人”的矫情,又不追求精确,“大写意”随心挥洒,赞誉之余行间略见不肖,更显真实。愿摘编若干以飨。】 《泉州小读》 泉州的可爱之处全在一个“小”字:小山小水,小街小巷,以及散布其间的小庵小庙和红红火火的小本生意都和她的“小有名气”相得益彰,几乎所有初来乍到或来了又去的人谈起泉州的时候都会说:“泉州很小。” 大凡世间小的东西都有其可爱之处,泉州也不例外,单提那蛛网似密布交错的小巷就堪称江南一绝,巷多而小是泉州留给人们最深的印象。 北京的胡同以宽阔畅达、粉壁高墙、琉璃飞丹,伟岸壮美著称;泉州的小巷则以她的曲折幽深、狭长别致取胜。外地人盘桓其中,是需要有一点冒险精神的,或许你会在晕头转向中迷失方向,但最后总能有柳暗花明的际遇,不但能平安的转出来,而且说不准还能有曲径通幽的惊喜发现,这就是泉州小巷的趣味之处:四通八达,没有死胡同,像一盘不死的棋-----在有惊无险之余时时给你豁然的欣喜。 这里的小巷大都是青石板铺就,在时间的磨砺和足掌的拍打之后已凹凸不平,偶尔还从石板缝里漫溢出几丝斑驳的青苔,对着墙头风吟的几缕枯草相顾无语,我的心油然有了天涯之思。 的确,这里的每一条小巷都有一个百年不易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掌故之类的东西,这些传说掌故无不浸润着或儒或道或佛或俗的最朴实真诚的人间温情。只要你有兴趣,小巷中倚坐门坎,悠然沐浴冬阳的白发老妪和井边洗漱的妇人们可以将这些传说掌故如数家珍般的娓娓道来。 泉州的美不在于景,而在于她的久久酝酿并散发的俚俗风情。最快乐的莫过于带着相机,骑着自行车到这些小巷里转悠,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泉州古建筑的风神韵致和最原生态的风俗民情尽在这些小巷深处。 在小巷里穿行是很消磨时光的,走累了不妨在里巷的小庵小庙里驻足歇脚片刻。在泉州呆上一段时间,你会发现这里的小庵小庙特多。 朱熹在这里留下联句“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泉州如果仅有开元、承天、少林几座大寺撑着,还够不上“佛国”的份,而正是这些星罗棋布的小庵小庙们才织成了“佛国”的网。佛由圣殿走向了民间,成为大众化的、民俗化的日常礼俗,佛才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了无限的时间和无垠的空间,泉州才真正成其为佛国。 观世音的道场称“海天佛国”,这里也一样,佛总与海联在一起,泉州的大小寺庙总与海有不解之缘,比如妈祖这样的海神。泉州是属于大海的,是纯粹的海洋文化,没有了大山的依靠,直面的是大海的宽广神秘和那不可知的深邃,既给人以强大的诱惑,也给人予恐惧,同时又赋予你以闯荡心,冒险的胆,这一切都化作了对神与佛的顶礼,祭天、祭佛、祭神、祭海、祭祖先,在各种祭祀的顶礼中不期的契合了祖先的性格:拼搏、谨慎、功利、浓厚的乡土情结和大男子主义。 佛教对泉州的影响是深远的,但不能说佛教就统治了泉州的文化。泉州是个很特殊的城市,任何一种宗教,包括儒、道、基督或是伊斯兰都可在这里来之安之,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万千信众,且不同的信徒之间都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常常出现不同信仰的多个成员相安无事的组成一家子的现象,这或许就是海洋文化的特点:纳百川而不拒细流。 各种血缘和宗教信仰的人经过上千年的融合,世居于此的各色人等之间都多多少少是粘亲带故的,扯来扯去到最后原来都是“咱厝人”,遇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找熟人,这是泉州人的行事规矩,泉州也因此从地理距离上的“小”升华为心理距离上的“小”,这才是泉州人对“泉州很小”一词的真实诠释。 小地方,大文化,就像一锅杂菜汤,万千滋味沸沸扬扬,刺激着八方来客的不同吐蕊。在这混杂一团的文化里头,代表世俗文化的儒家礼俗在闾里众生中扮演着相当重要角色,一脸热情的笑容让你无法拒绝,频繁的礼尚往来叫你应接不暇,红白喜事,请客送礼,红包传递每年都要来那么几十趟,有时一月之内就要被“劫财数遭”,还要陪一把笑脸连声道“恭喜恭喜”,泉州人已经习惯了热情与豪爽背后的虚迂奉迎,泉州人的生意也就在这样的奉迎声中潮起潮落。 奇怪的是泉州人对此类礼俗竟乐此不疲,且做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就连出殡这样的伤心事也要吹拉弹唱,鼓乐喧天,招摇过市一番。“死要死在泉州”的说法闻名遐迩,但我想这似乎有点曲解了孔子“礼”的本意,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简;丧,与其易也,宁戚(真诚的哀悼)。”泉州人是爱面子的,丧礼的隆重程度往往被当成是家族实力大小与社会关系好坏的一面镜子,形式的丰简是很重要的,至于真实的哀痛程度倒是其次的。 宋明理学重形式的余孽在泉州是“古风犹存”,绵延不绝。泉州人很重视“过十六岁”,这是儒家很重要的加冠成人礼,然而神圣的冠礼仪式早已被隆重的宴请所替代,没有人再有心思去体会冠礼的真正含意,在我看来,孩子们在吃喝之后似乎也没有就此“一夜成人”了。 儒家的“礼”留给我们似乎仅剩糟粕了,但儒家的“乐”在泉州可就真称得上是“精华”了。号称“晋唐遗响”、“御前清曲”的南音艺术真可谓泉州一绝了。南音声调婉约,深情绵缈,唱腔圆润,重抒情写意,是典型的南曲小调,颇有“十七八岁女子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韵味。这样精妙绝伦的小曲最宜在夏秋的晚上,隔着一湾湖水,且茗且听,真有音余袅袅,飘然欲仙的感觉。但愿这样美妙的音乐能够发扬光大,永驻人间。 还有梨园,还有高甲,还有提线木偶,还有元宵灯会,在泉州有过不完的节,有看不完的戏,听不完的曲。 正如一个小巧的女子,固有其可爱之处,但也难免有撒娇任性、耍小脾气的时侯。泉州人对外来文化敢于大胆的“拿来”,但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却显得小家子气十足:爱围观作无聊的看客,喜欢在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上耍小聪明,讨点小便宜,尤其是地方主义色彩特浓,严重的摆外意识,缺乏五湖四海皆兄弟的胸怀与气度。 家庭型的经济曾经让许多人一夜暴富,也让许多外来才俊选择了伤心的离开,一夜暴富之后的狂欢和窝里斗一度让泉州迷失了方向。“个人自扫门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公共意识淡薄,缺乏互助精神,这些小生意人的自私和贪欲让我们显得多么猥琐,但我们的祖先是曾有着海一样的胸怀,曾经有过吞吐万国商船的气度,曾经有过东方第一大港的辉煌,而我们——这是怎么了? 泉州,现存的最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一个城市,地方不大,故事不少,在繁华与陈旧,热情与自私,现代与封建之间多的是演不完的世俗风情、众生百态,最后,都化为出砖入石的墙角一隅,牌桌一方,在哗啦啦的桥牌将歇,看一出打城戏,品一壶观音茶,喊几声五魁手,听几曲南音梨园,将光阴度了,把人生看过,最后唱一句:“一时失意呣免(不要)怨叹,一时起一时落,总要照起工来走。”一觉醒来,佛祖还是那个佛祖,生意还是那个生意,爹妈还是要去看望的,老婆孩子还是要去照顾的,花天酒地偶尔还是要去潇洒的。 ——说不完的泉州城,看不懂的泉州人。 长篇博文《再试着写写泉州》 盛夏的时候去泉州,我这个东北人心里是想,那地方是不是很热。还好,泉州迎接我的是阵雨天气,坐在公交车上,雨后,看着路旁偶然闪过的鲜艳三角梅,身边两个半年没见的儿子,心情还是有些小激动。第二次来泉州,也做了不少功课,我当然不会像上次一样,把泉州地名想象成西北沙漠,或者去问人家闽南文化是什么。 我心里清楚,这个文化是很厚,厚到我可能学不会。因为文化的东西,一定是从小长在这里,慢慢融化在你的血液里。就比如,我去泉州开元寺,看到几个小孩在逗养生池里金鱼和乌龟玩,那边妈妈喊:“好了啊,快来快来拜拜。”然后妈妈和小孩就跪成一排去拜佛。而我,虽然对佛教充满好感,也用佛家的道理去开解自己的心,但我不是佛**,而我相信有信仰是幸福的事情。我已经长大了,我把佛像看成金色的雕像,我没有从小孩开始的对他们的崇拜。 在泉州开元寺,我知道这座建于唐初的寺庙,充满了传说,也许不仅仅是传说,桑树上是否曾经开满莲花,不用去探求,但是建了这座庙,当大旱来时,瘟疫来时,饥民遍地的时候,寺庙会赈济灾民。 我就有听当地朋友告诉我,泉州开元寺有个女主持,叫慧莲,多么美的名字,她曾经在道光年间打开寺庙的米仓,每天两次给灾民熬粥吃。寺内就会有提联感念的字,来纪念她。而我,这个远远赶来的人,也记住了有个美丽的女法师。“冷暖自知,不必别求甘露;我人无相,都来随喜戒坛。”庄俊元题(清代翰林)。 说实话,在图片上看到泉州开元寺的宝贝,东西塔的时候,只觉得黑黑的,旧旧,并无感觉。但是,当西塔一下子就在眼前的时候,我惊叹宋代艺术的美妙,整个塔身都是精美雕刻,你的手很小心和有点颤抖的摸上去的时候,温热的人物画像直接进入你的心里,不是触电,就是你感觉和遥远的时间隧道连接在一起了。 在那个时间,那个空间,你可能是宋朝人,或者你理解了宋朝的文化,不是自豪这么简单,是血缘关系,说不清楚的连在一起。所以后来我看手机照片,我吃惊随手喜欢照相的我,在两个石塔面前,没有照一张,因为当时我好像在他们的年代里。 我问泉州朋友泉州为什么那么多庙,多到我都记不住一天走了几座。但我记得在承天寺,一个人又和弘一法师有缘,我敬佩他在音乐戏剧美术书法等各个艺术领域的成就。在抗战期间,大师也曾充满忧愁,家事国事都在担忧,他不仅仅进入空门,他在通过律己,让别人也来反省自己的做人处事的态度。 我在“弘一法师化身处”的牌子前,站很久,听阵阵禅鸣,我以为化身就是他曾经在这里出现过,并且有什么神奇的事情发生,像个神话故事。其实不是,就是大师荼毗的地方。我记住了大师在临别时,会“悲欣交集”,悲的是还有众生在苦难中没有救济,欣慰的是这一生终于美满的告别。 我耳边想起大师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我此时的悲欣,悲的是那么有才华的人走了,欣的是我还可以聆听他的教诲。 我问泉州朋友,是不是寺庙多,代表有文化。他笑,说这个寺的存在说明这个教派的人曾经胜利过,统治过泉州。他说的有道理,宗教的融合会有血泪史,历史过去后,我们现在看到的泉州是各种宗教和谐共存的城市。 那个清净寺的存在,正代表宋元时期,阿拉伯人几乎是统治了泉州。经济的活跃繁华,也带来了外来族裔的杀戮和暴乱。但是历史不可以去选择,泉州作为当年世界性的海港,是中国最早接触外国人的地方。意大利犹太学者兼商人雅各·德安科纳公元1271年来到泉州刺桐港。他说“这座城市是一座民族的大杂烩,是缩微了整个世界的一座城市。”所谓蕃商的大量涌入,势力范围扩大,蒲寿庚脱颖而出,这位西域的商人,成为刺桐港承前启后,操纵乾坤的历史人物。他拥有强大的水军,优良的战船和商船。 谁能说元军入侵的时候,如果他不降元,是不是南宋就不会灭亡?就不会有崖山之后无中国的疼痛。因为宋的水军一定是优于元军,正如成吉思汗从未征服日本,缘于水军的落后。 阿拉伯是中国和西方物质文明的中转站,阿拉伯人涌入了泉州,欧洲文化也就传遍了中国。所以泉州人会自豪,很容易在古代欧洲人的游记中找到对泉州的描写。 中西文化的融合,最代表就是泉州出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思想家李贽,他是泉州人。李贽在那个年代可以和封建保守思想决裂,为了男女平等,妇女也要去读书,反对皇权,反对假的封建卫道士,那种思想的光茫至今都很明亮。而我甚至想,现在中国,之所以没有深刻探求李贽思想的内涵,也许因为我们还生活在李贽鄙视的思想境界中。 有泉州朋友对我说,你看我们泉州是不是个石头城,所有的古迹都在石头上承载。洛阳桥也是石头桥,蔡襄的字也是刻在石头上的。甚至金碧辉煌的家族宗祠也要几根龙身的石柱。西街转角处就会看到镶在红砖里的观音像。 但我这个认识闽南文化不久的人,看到的不是石头,而是被太阳晒得温温石头后面的闽南人的灵魂。那就是对祖先的敬仰,劳动和智慧结合出来的功绩。洛阳桥还可以走啊,蔡襄祠里曾经是小学校,你看小学生对着古代书法家的字在上课,会是怎么样的影响。 而当一个家族所有海外宗亲都跪在宗祠的时候,他们会想什么?一定是光宗耀祖,一定是好好为人,好好挣钱生活,不给祖宗抹黑,衣锦还乡从来都是褒义词。我们表面看到的是石头和跪拜,后面是拼搏肯干,踏实做人,热爱家乡的一代代泉州人灵魂的延续。 午夜,在泉州街头广场,我坐在一群老人中间,听南音。“遥望情君隔断暗销魂,犹记枕边温存”这样情人间思念的词句,是否缘于泉州人大概从明朝起就下南洋,为了更好的生活,对情人的思念都存在词曲里。他们问我听南音有什么感受,我能说出一堆的形容词,哀婉,苍凉,丝丝入心。 但是当午夜的凉风袭来,我周围人都低沉的随着舞台上的人哼唱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乡愁是什么?乡愁从哪里来?那些游走海外的泉州人,我在电影里看到老华侨流泪听乡音的画面,就是这样啊,他们无论离开还是就在泉州,乡音永远都没有改变,这样夜深时,浅浅的吟唱,是在安慰游子的心。人心是需要抚摸的。 所以也就有舌尖上的中国里看到,在美国生活多年的泉州老人回到家乡定居。也有我在泉州寺庙里遇到的老太太,她说我家在台湾,但我是泉州人,她把家族生意的所得,都捐给寺庙,然后看着在寺庙里过暑期,学习礼仪的孩子,慈善的微笑。 泉州社区里会有几天戏曲的演出,有看到老人搬着凳子急匆匆的走,你跟着去看,舞台的幕布还没有拉开。演出开始时非常欢快,戏文里有古人的价值观,孝道,忠诚,慈悲,总之小人一定不会得志。还看到听戏的满头白发的老人拿着手机看微信,语音聊天。 出了欢闹的巷口,外面露天的酒吧,烧烤,甜品店火热外卖中,隐藏在树荫后面的,是各个店铺灯火通明。突然会感叹,泉州会不会要什么有什么?古老和现代并存,让你经常有穿越感,怎么可以一边是发源于唐代的宫廷戏曲演绎,一边是街头现代化的音乐在奏响? 泉州是否自古到现在,都是个交汇点,中西文化在交流,古代传统和现代精神在融合,泉州自古就是海洋文明的社会,外面的进来,里面的人也走出去,有开放和包容的博大胸怀。如同欧洲的荷兰,亚洲的日本,这在整个农业社会的中国是个异类。 而泉州的沧桑和衰落一定和政策有关,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把整个中国管理成一个大村庄,海禁封闭。封闭才会落后,就不要再去说清朝和新中国的前30年。现在泉州的执政者,会不会面临非常大的考验,重视传统,也要开拓未来,眼光要如同泉州清源山老子像的眼神,深邃也高远的对待泉州的发展。民间会有各种不同的声音,政府还要有经济指数的压力。我想倾听永远是最好的办法,互相倾听,为了一块共同深爱的地方—泉州。 我会想念泉州那么多盛开的花,扶桑,兰花,米兰,鸡蛋花,睡莲。我会想念泉州午夜的南音,只是希望她们下次演出不要带着名表去谈琵琶。我会想念泉州的烤海鲜,还有海上升明月,对了,还有泉州时光客栈里那条温顺的金毛狗,如果你来泉州,可以住在这里,就为了那条狗看到你,就会贴在你腿边趴着。 客栈的老板可以给你解解关帝庙求来的签。我更会想念在泉州那些不同方式遇到的朋友,庙里认识的,洛阳桥认识的,听戏认识的,网友,客栈的老板,儿子的房东在我走时,都微笑着送我出门。当然,我会再来。 《泉州游记》 这么些城市里,能算上热爱的屈指可数。 仅仅三天的泉州之行,我固执地选择了教科书般的路线让自己去学习这座城市,而为了更深层次的感悟,我相信自己有一天必然会回到这里,或为城市之本身,或为旅途之理想,或为逝去之年华。 《丝路泉州的丰满身影》 (《民生周刊》记者崔靖芳 人民日报社主办《民生周刊》,2015年第17期) 《神的香火,人的烟火》 ——周晓枫 泉州,又称刺桐或鲤城,名称颇具古意。这里的确古老。开元寺历经 800 年风雨的古塔,筑造时考虑到近海的地质条件,塔上塔下,结构比例为1:1。像棵巨树,冠盖之下,是深邃而密集的织根,是一万只鹰爪,是枯骨般死不悔改的指节,分分秒秒,攥牢黑暗中的土。花岗岩质的石塔,榫卯般叠砌,地震也不能动摇古塔的翘角和刹顶,不能动摇浮雕上的众神之威。 泉州的神很多。伊斯兰教、基督教、佛教、道教、天主教、印度教、犹太教、摩尼教、儒教和民间信仰等多种宗教同时存在。仅在开元寺里,回廊中央有造型别致的古印度教石柱;月台基座有72幅狮身人面的石刻,形象起源埃及;大雄宝殿的斗拱上,有24尊木雕飞天,被称为妙音鸟。据说每逢释迦牟尼讲经,妙音鸟就会飞来聆听。宝殿之上,妙音鸟体态婀娜,彩翼缤纷,她们手持乐器,鼓瑟吹箫。中国式的飞翔是腾云驾雾,无需翅膀,御风而行;所谓心猿意马,无所不至,神仙动个念头就能动身。西方天使,肩胛生有精巧或铺张的翅膀,如同开元寺的乐伎妙音鸟,造型更近印度女神和希腊天使,面容呈现浓郁的异国风情。官方的解说词说:在泉州,不同宗教和文化之间的影响和交融处处可见。我感觉温暖,这里的神,邻里关系和睦友善,他们不用自己的法力伤害彼此。 不同于许多旅游目的地,寺庙与教堂是以某种证书的实物展品而存在的;泉州的众神,渗透世间万象。而且,神的居所如此平易,与人们毗邻而居,神就住在电器通讯、包裹汽车座椅、数码冲印、金银回收的店铺旁边,住在小客栈和志愿献血屋旁边,住在五谷杂粮加工点、肉棕汤包店、草药铺、食杂摊、茶叶馆、冷饮窗口旁边。神界的香火,和人世的烟火,一起袅袅,升腾。 何况神,有时就是从人群中走出。沿海地区普遍信奉妈祖,天后宫里香火很盛。妈祖原名林默,是位渔家女,后来不幸溺水。她死后显现神迹,乘席渡海,拯救绝望中的遇险者。林默曾是大海的受难者,却由此成为护佑之神;她逾越个人的灾祸,以自己的命为度,让苍生获得解脱和平安。妈祖,海上的女神,她领会世间的柴米油盐,穿越冥界的惊涛骇浪,她把自己修炼成数亿信众的神。 当地的人们普遍信奉妈祖,因为泉州曾是最为重要的港口,海事频繁。通过泉州,进口商品有金属、香料、珠宝、布匹、水果和玻璃,出口商品有绸缎、茶酒、药材、乐器、禽鸟和琉璃。1974年出土的古船,令世人震撼。这是13世纪福建所造的帆船,材质多为杉木,也有少量的樟木与松木,纤维纹理依稀可辨。多桅、多舱、多层板,这条宋代海船残长24.2米,残宽9.15米,载重为200吨,相当于一支700头骆驼的运输队。它满载金属、陶瓷、香料、药物、竹木、藤器和编织物……当它无声沉默,像搁浅在沙床上、成为化石的巨鲸。有多少人曾为它欢歌,又有多少人曾为它殉葬。古往今来,有乡愁可寄的人,就像有港湾的船只;有多少张远征的帆,海上就有多少条回家的路,岸上就有多少盏不眠等待的灯火。 泉州的寺庙古老,沉船古老,桥也古老。建造年代距今千载的洛阳桥,依然结实耐用。桥墩是特有的船筏型,古人就懂得利用养殖繁生的牡蛎,使桥基和桥墩牢牢胶合,坚固桥体。我走过桥头,已是潮退,泊在浅水的船只拴在一起,几乎像石桥一样不会荡漾。桥下的沙床上,许多铅黑岩块裸露着,布满星星点点的白斑。这些长柱形、垒成斜角支撑的石桩,是簇簇丛丛的蛎房——牡砺像作物一样生长。更近的滩涂上,是密集的小螃蟹。蟹钳并不对称,只有单侧尺寸膨胀,它就举着这只园丁剪般锋利的独螯,捍卫自己沙洞里有限的祖国。蟹体虽小,但纷争频起——远远看去,这片冷兵器的战场,铁马金戈,无声中的叮叮当当。 当地人说,原来洛阳桥下有大个儿的野蟹,连壳带黄都结实得要命,后来看不见行迹了。我本嗜蟹如命,听了倒不遗憾,因为泉州好吃的东西太多了。 早晨去吃面线糊,搁了蛎蟹,搁了香菇豆腐,搁了醋肉和鸭畛,搁了这么多,就是不放心,还有各类浇头呢,错过了什么都不甘心。除了面线糊、蚵仔煎、土笋冻、布线糊、润饼、芋泥……泉州小吃竟有100多种,作为一个资深馋虫,我感到难以自拔地掉进美食的陷阱里,原谅我吃得斯文扫地、奋不顾身。我刚刚吃下一个肉粽,又遇到侯阿婆的门店。侯阿婆肉粽比刚才那家好吃太多,这个招牌干贝肉粽,馅料丰富,沾汁浓郁,香得那么自然,又那么有序,难怪泉州籍大美女潘向黎名誉推荐。实在不舍美味,我靠着毅力连吃两碗肉粽,不禁佩服自己是个多么有肚量的女人。好吃啊,不过也好讨厌,我得承受以后漫长无解的暗恋——查了查淘宝,侯阿婆没有电商。想起多年前人民文学出版社旁边的小饭馆,那道著名的圆白菜炒粉丝,每每让我丧失意志和更高的人生追求。后来道路改造,饭馆搬迁,了无踪迹。那条马路变宽,我却心路狭窄,忧怨之下就觉出几分吃不着的委屈。我想,只要那个炒圆白菜的厨师还活着,人生遇到什么,都不值得去死。 我不喝茶,也没有在旅游区采购的爱好,可参观五店市的红砖古厝,在门口喝酒蛊那么大的小小一口……万应茶好喝,让我形容不出滋味。以广蒮香、香薷、荆芥、茯苓、半夏、防风、茵陈、柴胡、甘草等59味中药配制,假设以色彩论,就有紫苏、白术、红茶、青蒿、墨旱莲、金银花等等。哎呀,我至少得储备60个神秘的形容词来进行化学调配,才能接近准确——我当然形容不出来,曹雪芹也形容不出来。 我边写泉州边发现,不知不觉,用了大量名词。因为这个地方好东西多,好吃好喝的多,好玩的地方也多。泉州传统戏曲丰富,有南音、锦歌、琼剧、高甲戏等等,我还喜欢木偶戏,木偶提线竟然能有36根之多。这么多歌,这么多戏,还有石雕、花灯,过日子像过节。喜欢书画的可在这儿买八宝印泥,里面有麝香、珍珠、猴枣、玛瑙、珊瑚、金箔、梅片、琥珀等八种珍贵材料,研磨成粉,再加陈油、洋红、艾绒而成。身体常感不适的可在这儿买片仔癀。福建把一切炎症统称为“癀”,吃一片药即可消炎退癀,故名片仔癀。片仔癀既治慢性的肝病,又治刀伤、骨折和烧烫之创,对无名肿毒亦疗效显著。怎么会有这么传奇的药呢?在遍地虚假的今天,这样的灵丹妙药听起来活像骗术,幸亏片仔癀是屡试不爽的老方,从来,不被动摇信任。 对于艺术品来说,纳博科夫认为其中存在两种东西的融合:诗的激情和纯科学的精确。对于城市生活呢?我在泉州体会到一种宜人之味。寺庙密集,小吃密集——好的城市生活融合了出世与入世,融合了形而上与形而下,并非博物馆式的呈现,它们是根系里的毛细血管,点滴渗透在日常之中。七里香一般为灌木,五店市的七里香长成乔木的高度……叶影婆娑,这是一棵暗香浮动的树。一般桑树只有80到200年的树龄,开元寺的古桑,根据碳14的测定,它已经历1000多年的风雨。传说它曾开出满枝的白莲,我们难证真伪,但至少我们目睹另外的奇迹:一棵树,能把自己长成树林。植物在此都成仙成精,何况是人? 泉州以刺桐为市花,呼应它古老的名字。也许季节不对,我没看到刺桐开花,但见木棉汹涌。橘红色,厚重得像上了釉,木棉是一种有体重的花,落花时,重量级的朵瓣和萼片,发出“梆”的一响。眯起眼睛,通过木棉,想象近似的刺桐。刺桐也属高大乔木,我想象铺天盖云的树冠,想象烈火般席卷的红花,盛大、狂野……花就这样,既自由又安静,开给慈悲的众神,也开给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众生。 《归化泉州》 ——孙绍振 1961年五月之前,泉州对于我几乎就是一个谜。 在北大中文系办公室,总支组织干事对我说,成立了一所华侨大学,要求北大支援一批骨干,你在业务上和政治上都是很强的,就派了你去。从反右斗争以来,我就背上了相当沉重的精神包袱。只差一口气就要当右派的人,做什么都比别人低一等。能在北大中文系呆上一年已经是够走运的了。有什么边远的地方,觉悟比我高的就是写了血书也不批准,我等边缘分子,即使怀着破帽遮颜的悲哀,也要做出豪壮的姿态踊跃奔赴。 但是,把“骨干”这样庄严的词语用到我的头上,反而引起我大逆不道的失落感。 但是,支持边远地区的光荣,即使是虚假的,也总比公然宣判下放要好看一点。 这么复杂的想法,在当时,只是百分之一秒的闪念,好在长期自我压抑的心理惯性帮助我把这可怕的一闪念成功地消灭了。我豪迈地表示服从组织调动。虽然如此,我还是压抑不住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知道华侨大学在什么地方。这毕竟关系到我未来在什么样的自然、社会和物质条件下生活。但是,在奔赴远方之前,考虑的不是如何献身,而是生活条件,是可耻的。我暗暗折腾良久,仍然羞于出口。想起自己写过诗:“哪里的草不绿,哪里的鸟不飞,那里就是我该奔赴的地方”,有一种惭愧之感。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一种更加强大的冲动,征服了我,我懦慑着,问:“华侨大学在什么地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会不会有失体统?我的脸红得发烫。 她木然地说:不知道。你就先到福州去报到好了。 她简短地回答,而没有追究我的动机,让我产生一种感恩的解脱。 许多年以后,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当时是太善良了,居然看不出她的虚弱。调动一个干部绝并不是一个小小的总支干事能够决定的,肯定要经过领导认真研究。城市的大小表明着生活供应的档次和政治上受信任的程度,哪有连这一点都不考虑的道理。 当时,我还没有今天这样狡诈。 我在天安门前做了好几种豪迈的姿态,让好朋友给照了几张相,挥一挥手就登上了火车。 这时我才深深感到内心骚动着强烈的愿望:我是要回来的,但是,我决不会像那些没出息的家伙,千方百计调动回来,仅仅为了享受首都居民的荣誉和物资供应。我重返之时,胸前应该戴着劳动模范的红花。 中国的大学名称,除了像清华、复旦这样全国著名的以外,绝大多数都是以所在地名来命名的。可这个华侨大学却是既没有名声,也没有地方名称来索引。我问了不少同车的旅客,都困惑地摇头。 好不叫我牵肠挂肚。 车子过了上海,终于一个旅客非常激动地告诉我:这所大学在泉州,泉州市。泉水的泉……他滔滔不绝。 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到泉州这个地名。 本来,福建在我心目就是一片蛮荒之地。1955年,一个同学考取厦门大学。当时,福建还没有铁路。他从上海乘火车到江西上饶,改乘汽车到南平,转乘轮船到福州,再从福州乘汽车到厦门。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在一些把上海看成天堂的上海人看来,到福建无异于林冲充军到沧州牢城营。 当我问他泉州在哪里,他大为惊讶,怎么,连泉州都不知道!我说,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个地名。他简直是气愤起来,露出蔑视的神情。 我问:泉州有多大? 他说:“很大。” 我说:“究竟有多大?” 他用手比划了一番,我不得要领。他急得团团转。 “有没有北京那么大?” “那,那要小一点。” “比上海呢?” “那,也,也,也要小一点。” 当时正经过杭州。我问,“那么,比杭州呢?” 他兴奋起来:“那可是大,大,大多了。” 我们伟大的祖国有一个比之杭州还要大的城市,我这个志在四海的革命青年居然一无所知,实在是不胜惭愧。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清源山、开元寺、清真寺、郑成功……充满了启蒙主义思想家和布道者的虔诚。 他的普通话说得稀奇古怪,词语中有许多入声的闭塞韵尾,给人一种时时要断气之感。捉摸着他那不可动摇的神气,我断定他就是泉州人,显然以泉州人而自豪。如果有可能,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改成下有泉漳,即使冒大下之大不韪,他也义不容辞。 到了泉州,才知道泉州人之土,可以说达到了掉渣的程度。明明是中山装,却要在领口上拉出一条,还要钉上两粒按钮,把脖子像绑腿一样包个密不透风。 终于找了一个星期天,到那唯一可以称之为大街的中山路上走了一趟,泉州之小和泉州人热爱乡土的气魄之大,两者之间的反差,对我想象力的开拓,大有好处。 满街都是公式化的骑楼,而那柱子,一律都漆成红色,却不鲜亮,近似猪肝的颜色,斑烂驳蚀,像老式救火会,令人想起《三国》上火烧连营七百里。很可惜,诸葛亮和陆逊的血肉和骨头都已化为肥料,那坟上的草木也腐烂过上千回了。我忍不住狠毒的联想:要真的让他们来把泉州烧上一回,倒是不错。至少,我可以不用再听泉州人讲大话了。 那土里土气的泉州话,能算是中国的方言?我走南闯北,宁波话、苏州话、四川话,甚至云南话都听过,哪怕是第一次接触,我都能无师自通,哪有这样诘倔聱耳的?泉州人讲话那声嘶力竭的样子,好像是有一个鬼在卡着他的脖子,另一个鬼在往他嘴巴里洒辣椒粉,他的舌头就在口腔里像蛇信子一样乱扭。哪里比得上我中学里苏州女同学、杭州女教师,就是发火了,也是抑扬顿挫,阴阳上去,流利回旋,悠扬宛转,像小巷里的琵琶,空山中的鸟语。 为什么要把男人叫做“打捕”,女人叫做“茶窝”? 这完全是对祖国语言的亵渎! 但是,听泉州人一本正经讲话是一回事,而听他们用泉州话吹牛又是一回事。 有一个故事说,别看面线糊摊点不起眼,还真有人发了财:有一户人家偶然捉得一只大老鼠。连尾巴足足有一尺来长,称起来是一斤多重。一个更大的发现是,老鼠杀下来,居然一丝肥肉都没有,全是红肉(泉州话:精肉)。这家人就用泉州人最伟大的想象力开发了市场:先把全部红肉拿来磨细成浆,再和上地瓜粉,做了近百碗的“牛肉汤”。每碗大洋五元。正是困难时期,老百姓早已和当年的孔夫子一样,三月不知肉味了,热销的肉汤,连同加水制成的“牛肉面”,居然为他们积累下好大一笔资金,挣下了可观的家当。 这个故事显而易见地夸张。但在那发财就是犯罪的当年,只有泉州人才创造得出这样的故事。不要说在北京、沈阳,这样的故事,无法想象,就是漳州人也缺乏这样发财的迷狂。我第一次感到:泉州人和我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对于贫困有一种安贫乐道的大度,而他们对于贫困则是只争朝夕地反抗。 哪怕是在编造故事,他们也在塑造着和贫困的、窝囊的日子胜利搏斗的理想英雄。 这场搏斗是不轻松的,不是戴着白手套干的;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是道德、人伦的代价。 一个本地朋友告诉我,罗克照相馆里一个开**的女郎,实在是美得耀眼,不可逼视。有个好色的同事花了两毛钱公共汽车费,到那里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番,回来赞叹说:端的是玉人。 我记得周扬翻译的《生活美学》,在那里面,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最美的大理石雕像,也不如彼得堡街涅瓦大街上红脸膛的少女。我想像不出冰冷的玉琢成的人,会比能够微笑,会做媚眼,还会说美丽的谎言的女郎漂亮到那里去。我只是觉得身为一介书生,又那么穷,凡事不当有非分之想,就用一句土话来打击他的幻想:“这样的美女,大抵是庙里的猪头——有了主儿的。” 然而事实却是,这位美丽的猪头还没有主儿,她妈妈放出了风声,谁出两万,就把她领走。据说,不久以后,这位绝世美女,就为一个港客领走了。 但是泉州也不是绝对可恶,有些东西多少还是可爱的。 光是那骑楼下密密麻麻的小吃摊子,其繁荣昌盛的程度,决不亚于《清明上河图》。此乃六十年代一大奇迹,中国城市历史文化的一大景观。在北京、上海,这样的资本主义残余早已随着大跃进、人民公社的风暴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这些泉州人,公然、坦然、悍然地翘着最后一截资本主义的短尾巴,还翘着像陶渊明所说的那样“怡然自得”。尤其是那罗克照相馆门口的那一家,掌勺的是一个镶着金牙的女人,早已过了徐娘半老的年纪,少说也有五十开外了,头上还戴着鲜花,盘成一圈,绕在脑后发结上。就算是一个美丽的花圃罢,你把它放在脑袋后面干什么嘛! 最可怕的是,那泉州面线糊的香气,不管你想不想闻,总是殷勤地直往你鼻子里钻。满满一碗,表面飘着一层油,每一根面线都玉一样透明,而汤则如玛瑙一样半透明,上面还有几颗花生米,油亮油亮,显示出总有一天要变得透明的倾向。闽南人发明了这种东西,本是缓解肠胃骚动的,而在我却是恰恰相反,越看肠胃越造反。不用多久,腹中的骚动就变成冲动,弄得心里乱乱的、眼睛直直的、舌头软软的、口水汹汹的,再舍不得离开,就可能大坝决口。 她一笑,露出三十二个大金牙,当中的门牙上还沾着一片绿色的韭菜。 不用翻译,我也知道她的意思是:来一碗怎么样? 但是,每个月二十五斤粮票,四百七十五毛人民币的工资,使我自卑。我不得不拿出革命家的毅力来,傲然离去。但是,软弱的脚步怎能敌得过肠胃漫长的**,直到连看到农民挑着地瓜都要噎口水的时候,小生也就忍不住到罗克照相馆前面行走一番也。 忍痛付出一笔在当时是相当巨大的款子以后,我克制着自己,让自己表现得得体、从容。大金牙从口音听出我来自遥远的北方,就在我的线面糊上,加了一把油得发出红光的花生米,其豪爽的程度,绝不亚于水浒里的孙二娘。不过这里没有十字坡的蒙汗药,吃下去只会增加卡路里,没有一会儿就“倒也,倒也”的危险。 泉州,毕竟是个文化古城,就是半老徐娘也没有丧失传统的豪爽。 泉州人追求发财是不可救药的,但又是好客的,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民俗:对于来自大地方,尤其是对于舌头可以卷成三个圈的北方人,总怀着神秘的敬意。一听舌头卷得溜溜的,就把头抬起来,把眼眶尽量睁大一点,那目光中的虔敬和羡艳并不完全是奉献给你个人的,而是奉献给“中央”的;好像你和中央首长天天握手似的。 比之福州人和广州人,泉州人真是可爱多了。
有一次我到了广州。在一家商场里看到一种把两个小热水瓶连在一起,可以随身携带的保温瓶。就问:同志(那时不叫小姐),这个多少钱一个?那个女士不要说不想浪费表情,就是起码的反应都节约着。她逞直从我面前,向一个讲广州话的顾客走去了。在人屋檐下,谁敢不低头!我捺着性子,等着她把生意做完,向我这边走来的时候,连忙把声音拉长一点,加上一点颤音:同——志,这——个多少钱?她仍然眼观鼻,鼻观心。越过我的脸和躯体,走向另一面,给讲广州话的顾客拿东西。 如此再三。 直到我的耐性消耗殆尽,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待她再一次经过我的面前,向广州顾客走去的时候,我用武松捉孙二娘的招数,把她一把抓住。 她用广州常见深凹的、美丽的、乌亮的大眼睛瞪着我:眼珠发出无声的冷笑:干什么?识相点!我打定主意,决不再浪费伟大祖国标准语音的任何一个音节。我把另一只手腾出来,指了指货架上东西。 我们四目对射。 从她眼里飞出来的是一串冷冰冰的钉子:从我眼中飞出去的则是一串没有温度的火焰。我们对峙了大约有两分钟,她的眼睛里的冰熔化了,藐视变成了妥协前的威胁:哼!我也从眼里还她一个字:哼。她用美丽的大眼睛示意我把手放开,让她过去拿保温瓶。我则用福州人无动于衷的眼神表示,不用放开,她一伸手就可以够得着。她无可奈何地、不胜哀怨地、自认倒霉地、屈辱地、让一只手留在我手里,当作抵押,将另一只手伸长到最大限度,够着了保温瓶,眼睛也不看地递给我。我不接,用眼睛无声地问:多少钱?她不得不用又大又黑的眼睛瞄了我零点一秒,用手指了指插在背带上的价格牌,我把钱掏在玻璃柜台上,用手指慢吞吞地划,等划够了数。我仍然用这只手把剩下的钱放进口袋,再把保温瓶很费周折地背上肩头。然后,又使劲地看了她三秒钟,才慢吞吞地把她的手放开。看着她皱着眉头揉着发红的手脖子,我懒洋洋地扬长而去。 走了一段以后,我对于泉州人,泉州语音逐渐有了亲切感。 难忘洛阳桥那家夫妻小店的主人,一听我的口音,就把别人晾在一边,专门来招待我。把最好的笋干,一片一片地挑出来,还跟我讲解:什么样的玉兰片,什么样的烟熏笋。另一家小店甚至把上等的桂圆特地留着,等我寒假回家的时候才拿出来。当他们得知:在这座城市里,我没有任何一个亲戚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真诚的同情和关切。 更不能忘记,骑自行车经过泉州东门外施公岭高坡,泉州特有的大风顶着我,实在骑不动了,只好下来推。一听我讲的是普通话,就有几个虎背熊腰的农民前来载我。虽然我的话他们并不完全懂,而他们的普通话词汇表,不超过十个。我们像原始人一样,靠手势缝补不连贯的词汇。但是,笑容却沟通了我们的心灵,温暖却长期地留在我的心中…… 最难忘的是,1970年,春节前的几天,学校解散了。作为一个准右派,我在享受了近千张大字报的几场大呼小叫的批斗以后,更近一步沦落为三等公民,所去的地方的条件,和政治上可靠的程度成正比。许多人都争取到了尽可能好一点的地方去。我自知,没有这样的权利,无动于衷地听从分配,最后下放到一个最偏僻的山村。 没想到,在农民中间,我却享受到了少有的平等和友谊。农民才不管你右派不右派,他们只认你的为人实在不实在。我成了他们的朋友。 我买了一副理发工具,为他们理发。享受他们招待孕妇和打铁、箍桶师傅的红米酒。那酒初喝时,像饮料,可是很有后劲。有一次我就在给一个差不多一年没有理发的孩子理发之前喝了他们的红米酒。结果是理到一半,脸就慢慢红得要滴血。最后终于像水浒英雄那样倒也,倒也。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周围几十里农村的共同享受的笑料。每逢提起的时候,他们笑,我也笑。我记得,在那极左的年代,我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开怀地笑了。 在严寒的早春,农民下冷水梯田挖土,我也去了。他们真心真意地劝我不要去,没有一个下放干部会这样做。我白嫩的脚踩薄冰才化的水里,冷得牙齿打颤。尤其是脚趾伸入到烂泥深处时,那更是冷彻骨髓,我感到背上有他们怜惜的目光,甚至那目光的光子压力我都感觉得到,显然,只要我稍微表示一下软弱,他们就会坚决把我送回去。但是,他们关切的目光,反而鼓舞了我的自尊。我咬着牙关,通过了关切的考验,就这样,我结束了客人的身份,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感到了少有的自豪和自由。这里不但没有人在政治上歧视我,而且在劳动上,我和他们也是平等的。他们终于对我放了心,我和他们一起享受着开怀的大笑,我甚至听懂了他们黄色的笑话。而且一点也不矜持地表示欣赏这种性幽默。 没想到,就在欢乐达到高潮的时候,一辆豪华的三角牌小轿车停在了公路边上。下来几个人,那是我的学生,他们冷漠地宣称我得回去交待问题,接受批判。七个月后,我被学校放回来。我最难过的倒不是老是让人像小鸡一样揪来揪去,而是,我初交的农民朋友将会歧视我。我这样一个被他们称为最老实、最爱劳动的下放干部,在他们的眼中,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可疑分子,我将不得不又一次像在学校那样破帽遮颜,走路不敢与朋友目光相触。 然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回来的消息传出的时候,农民们奔走相告。从四面八方送来了糕、米果,连小孩子、老太婆都絮说为我担忧,做梦见到我归来的情景。不知什么人为我打扫了房间,妇女们抢着为我挑来最干的柴火和引火的油松。当油松的黑烟和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异乡感到一种家庭的温馨。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被泉州同化了。以后回到上海,不管什么亲戚说泉州土,我就用最没有礼貌的脸色去回应,直到他有所醒悟,嘎然而止。 三年以后,我接到了福建师大的调令。 这时,我已会说不少闽南话,甚至能够结结巴巴发表演说。闽南话再也不是南蛮诀舌之音,我用国际音标记录了大量的闽南的语音和词汇,像学英语那样,背诵那些特别古怪的词语。当我从泉州长途汽车站下来的时候,一群泉州姑娘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第一次听懂了泉州人大段的对话。我突然觉得,泉州话真是很好听,那音韵,实在是很高雅,用古色古香来形容绝对准确。泉州人把“进来”叫做“入来”,把“晒太阳”叫做“曝日”,把“锅”叫做“鼎”,都是古代汉语中最文雅的词语。从汉语史的角度考察,泉州话中系统地保存着中原语音。一个泉州农村老太太所说的土话,和诸葛亮、杜甫、岳飞当年语音最为接近。 今天最土的泉州话,正是古代高级知识分子笔下的文言。 正是这种语言塑造了泉州人的文化性格,他们既是最土的,又是最现代的。 随便查考一下古代文化典藉就不难得知:泉州古代思想家留下的,既是最为商业化,最为不守礼法,又是最为温情脉脉的。从古以来,泉州人就是既敢于不要命地冒险,又坦然地保守,既会做生意骗人甚至骗亲戚,又乐善好施;既不要命的意气用事,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又是和乡亲把算盘打得最精明的。 正是由于这样的文化心理传统,他们在东南沿海属于那最不安分的一群。没有什么教条能够束缚得住他们的手脚。就是四人帮时期,也就是他们首先偷偷实行了:“井田制”,除了当中一块田用来交公粮,其它的就自作主张分了,当福州人对于彩票还投之以怀疑的目光的时候,泉州人却把卖彩票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一夜之间抢购一空。 就是这种不安分的冒险的大分,使他们不但创造了闽南金三角的经济奇迹,而且创造了闽南传统文化现代化的精神奇迹。他们的现代价值观念和传统文化性格结合得天衣无缝,虽有矛盾而没有裂痕,这才是真正的现代神话。 泉州人在反抗贫困的搏斗中,付出了比别人更大的代价,在保存自己地方文化个性方面,取得了更大的成功。 今天,不但是走在泉州大街上,而且那怕是走在王府井、走在纽约的第五大街、巴黎的凯旋门大街,走在柏林的布兰登堡门,他们完全有理由,也更有本钱自豪地挺起肚子。不但以他们所创造的经济奇迹,他们的钢筋玻璃大厦,而且也因为他们泉州人的气质,泉州的花岗岩镶边的红砖大楼。为他们的把现代和传统建筑文化完美地结合起来的状元街,为那街上的状元碑坊,碑坊上的“圣旨”而自豪,看着一位省里的领导称为这条街所题的“八闽第一街”石碑,我想像,这才是名符其实的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当年在泉州,满街上曾经走着大鼻子、络腮胡子的阿拉伯人,而今天却满街挤着来自天府之国的漂亮的四川打工妹…… 在泉州,我度过了我生命中最为艰难的日子。但是,留在我记忆中的泉州,不是苦难的炼狱,而是精神的庇护所。如果要我选择灵魂的故乡,我将毫无犹豫地选择泉州,并且为此而感到自豪。 采风回来话泉州 在福建泉州采风的两天翻完了报到时会务组送的《文学名家看泉州》一书,目录里赫然两列熟悉亲切的作家友朋,寻图索骥跟着众名家称道的美景路线走了一遭,也吃了一圈来泉州必点的美食小吃,脑袋里冒出一个傻念头:既然已经有那么多的美文写泉州,把泉州的角角落落、古风古韵都夸了一遍,为什么还要费心劳神再请一拨人来写泉州?如此,回来后就把泉州丢一边了。不是不喜欢这座城市,也并非对它了无印象。此番心情有点像大观园的夜宴,也是上元赏灯,到底灯谜逐一猜着了你才姗姗地来,究竟意兴阑珊。 有一天傍晚在上海阔静的马路上散步,两旁大厦林立,偶或抬头,一树树玉兰正繁花恣肆,白玉如云霓裳片片,紫花似霞端雅娇俏。在花树下伫立,不由咿呀一声,惊起——原来是春天到了呀!脱口就跟身边人道:还是喜欢上海。此话一出,心头竟念起泉州来。这是为何?原来我所在意的,竟是一个“静”字,或者换一个说法:独处的空间和距离感。 泉州太闹了。这座“被海丝塑造”的古城,人的烟火和神的香火一样生生不息,寺庙、宗祠、古迹、宫观和民居、街巷挤得是那么近,随意推进一家红砖古厝就和斑驳石塔照了面,这塔据说是古泉州城的中心,被唤作城心塔。随意一条巷子,小学边上一墙之隔就是寺庙,走几步却又是游人纷纭的文庙、剧团、名人宗祠和故居,热闹的美食西街更是一抬脚就进了一千三百年前的开元古寺。 有天清晨在酒店附近散步,兜兜转转踩进一条胭脂巷。好几户人家房门洞开着,巷子里袅袅着烟火气息。一抬眼,就见一座小神龛,不由定住,感觉惊扰了哪位先人。正进退两难,就和屋子里的人照了面,看她怡然的神情才算安了心。寻思着,这些毗邻而居挤在一起的老居民,他们早已作古的先人们因为有了家人的惦念和不变的巷弄古厝,定是常来这里串门聊天吧。这个“厝”字,正是闽南人的标识。“厝”字古时有停柩的义项。闽南人却又让它生出了“房子”和“家”的义项。生和死如此喜乐地团聚在一起,死不再是生的对立面。更别致醒目的是,他们还发明了用一种特别鲜亮的红砖造屋。泉州两天,我眼睛里满是这种吉祥的红,无论是有弯曲起翘的燕尾脊、俗称“皇宫起”的宫殿式大厝,还是老街窄巷里红砖白石交织分布的古厝墙,一概热烈喜庆、富丽堂皇。 恰逢上元灯节,各色红攒攒的花灯排箫般高挂。天后宫外,一抬眼就跟灼灼烈火般的刺桐花照了面。我还是头一回见识这种长在高大乔木上的红花。一簇簇争着往上长,像是某种飞翔着的吉祥鸟,飞翔的姿势一路向东南,中国的东南,亚洲的东南,海风迢迢的东南,那也是每个海外游子所有的乡愁。这飞翔着的在时空里永不停歇的吉祥鸟竟似泉州的象征。泉州的市花就是刺桐。 如果用颜色来形容一座城市,泉州无疑是刺桐的红,红砖厝的红。还应该有蓝,海上丝绸之路古韵的蓝,无愧“东方第一大港”古誉。红和蓝正是这座城市的精神底色,也是泉州人性格的一部分。你用这种颜色去形容江南简直不可能。红不用说,蓝也不是一般的蓝。江南的蓝是靛蓝,草木蓝——当然是江南的草木,柔软沉潜的部分多过温热海风的蔚蓝炽烈。 泉州人的性格里有一种不甘寂寞的闯劲,街头店铺常会飘出一首闽南歌《爱拼才会赢》。先生的姐夫是台湾人,这首歌也成了我的条件反射——闽南腔的音乐一起,耳朵里胀满闹闹的“艾饼再灰银”!方言确是一把打开故乡的钥匙。同样一个词,闽南语会延伸出多个涵义。比如菠萝,闽南话又叫“旺梨”,所以闽南人做羹汤炒菜都爱放菠萝。我有幸在泉州和姐夫家都吃过旺梨羹旺梨酥。闽南人爱拼敢闯更爱旺,旺是他们的口头禅和生活佐料,既讨口彩,又饱口福。 这跟他们拜佛拜神一个意思,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是出世也是入世。日常生活里的一切,无论寺庙里的行礼如仪香火升腾,还是老街窄巷里还在用着的“聚财井”,或是海外姑母寄钱来给侄子造房门楣上留下一句感铭,更多古厝的门匾上刻着“陇西衍派”(李姓)、“清河衍派”(张姓)、“三省传芳”(曾姓)等等标目姓氏家族和来历背景的堂号……泉州真是一座色香味俱全、众生喜乐的城市,泉州人懂得变通,择善而从。这正应了今年普利兹克奖得主、印度建筑师多西一句话:“当生活方式和建筑融为一体时,生命才能开始庆祝。” 而当我站在玉兰花树下、那一瞬的清寂欢喜,也是真实的。于是想,我们今天很多城市的空间已经习惯了把人从外面推到里面,门一关,独成一个世界,不再是小时候的弄堂石库门那样把人从里面推到外面,大人小孩各有聊天八卦倾诉玩乐家长里短的乐趣,各种无间的交流都在弄堂里进行。究竟,怎样一种生活是我们所向往的? 也许城市和人一样,都是一个复杂多面体。我在泉州提线木偶剧团看到一个叫《命运傀儡》的小演出。一个小小木偶头,披上僧衣,拴上绳线,技艺纯熟的提线演员一拉一提,傀儡活了,舞台上一静一动都充满了复杂的表情,眼睛里有丰富的心灵。人偶一体,舞台下的我们,看到的是自己。命运傀儡轰轰烈烈地活过,有一天受天籁之音神启,灵魂突然就醒了,提线演员问他——也是自己问自己,傀儡摇头,两难中一步一步放弃了昨日的声色犬马,走向重生般的未知,另一个更好或更坏的自己。 一座城市和他命里的友情,不跟舞台上的傀儡有些相似吗?我们总在活出自我和人间烟火里矛盾纠结。矛盾本身也成了生生不息的活力。也许,这也是我喜欢着自己的城市,却又念念起泉州的原因。 品味一座城 来泉州不止一次,每次来都觉得像是在看徐渭、石涛的画,用笔、用水、用墨的手法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几百年下来还让人感觉湿漉漉的没有干,这其实就是泉州的魅力。一座城市的魅力其实倒不在它怎么日新月异,怎么一天起数十座高楼,而在于它的味道。 来到泉州,你既能发现这个城市泼泼洒洒的开阔,也能感受到它十分紧凑的气场,一点点都不松散,紧紧致致之间,让人只想到南宋时期的它。当然南宋之前它亦存在,它亦繁华,南宋之后它亦在发展,但繁华之气却在日渐消沉。 在泉州古城区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的时候,总是想到“南宋风流市廛豁达”这八个字,但只“豁达”这两个字便好。它怎么能不豁达呢,海上丝绸之路起于斯,中国最大的而且首个伊斯兰教清净寺就在这里。在我来看,这个清净寺好就好在它的徒有四壁,白石廊柱寂然地立着,下面是青草庭院,上边是青天白云。“破败”有“破败”的美,这是崭新的建筑永远也不可能替代的那种美,让人有更多的怀古和想象空间。 泉州的几幅画面 丰裕给人带来的困扰,有时并不比匮乏少。到一个陌生地方,如果可看的内容太多,常常会有无所适从之感。仿佛一位贪嘴的食客,眼前摆满了佳肴珍馐,每一样都色香味俱佳,他难免会犹豫:该从哪里下箸才好? |